昨天他到网上查找写论文的资料。
他现在在某大学进修中文,近期面临单科结业。东园寺佛教研究院与国内各名牌大学搞联合式教学,在个人基本素质上缺啥补啥,保证使你成为复合型佛教人才。你比如,你缺大学本科文凭,研究院就会出钱到你选中的大学去读书。你不缺这方面的资历,那就单方面去进修所要学的知识,就像云空这样,到大学或者研究机构去学好了,一切费用全不用你操心。
在相关的论文资料查找间,云空无意中发现了一个很熟悉的网名,这个古怪虚拟名字,巧合了他念大学时同寝室人的暗号——王二夏。
所以,云空出于好奇把王二夏发表在网上所有的文章打印出来。回到寮房,他把这一沓近50页的打印纸装订成册。它躺在桌案上俨然成了不簿不厚的一本书。
到了晚上,他收了廊下的已清净干爽的衣服,于佛前燃香、跪拜、诵经,是时东园寺大雄宝殿的钟鼓声经观音殿、卧佛殿,又透过窗棂,传入云空的耳朵。
他像往常一样洗脚,上床。寺院的生活是以钟、鼓、云板,为作息号令的,僧人的行、住、坐、卧时间,比军人还要严格。由于心中有事,而这事儿还带着气恼,他于朦朦胧胧中睡去,又不安稳地醒转过来。
其实这睡,不是心睡,是他感觉中的睡。真的睡是没感觉的。先睡心,才有良好的睡眠嘛。他下床接屋中的纯净水喝,饮水机是关着的,他喝到嘴里的是凉开水。
江南的五月,即使是凉水也不湃牙。
可他回到床上一会儿肚子便跟他闹意见,他只好忍气吞声去了趟洗。他捧在手里的书,恰巧是他那本自制的书。
然而读了没几行,发现出问题了。
这问题又是存心跟他过不去的那种。要不老辈人常讲,人倒霉,喝口凉水都塞牙呢。原来他这本书啊,是半边书。书页的每一行的右边皆缺字,而且缺的还没规律,他翻遍全书,一目十行地顺读,连猜带蒙,缺三个半字的页码有,缺两个四分之一字的页码也有。他不由得自己对自己愕然惨笑了起来,骂了句:唉,真他妈的三百三。
这句有特色的粗口,是他没出家前跟同寝室张家口人王二夏学的。
看来人的习气,一时半会儿很难改掉,即使下决心,出家为僧近十年也不过手心和手背而已,烟云过眼啊,说来动,就来动了,全不用回旧时寝室取去。
云空和王二夏,当年同班学的是物理。后来自己不务正业来庙里做了和尚,如果网上这位王二夏就是当年同寝室那个自称为王八的王二夏,他跟我云空一样也好不到哪儿去。
文学是什么?
夜深人静,特别庙里厢连出气的蚊子都是公的,愈加静得没了人间的气息。
东园寺这一亩三分地,是净土啊。想犯错误都难。
云空睡不着,只得集中注意力对付手里的这沓打印纸。有文字陪伴,心魂颠倒了的和尚也是幸福的。
“中国作家的写作之所以不断地疏远真实,其原因在于他们相信自己的眼睛过于相信自己的心灵,他们写作的起点是为了记录他们所看到的当代生活,结果他们就被纷繁复杂的生活现象驱使着从事写作,忽略了他们的心灵与这些现实冲突与矛盾,从而也就无法在写作中给心灵作出定位。”“现在我们可以说,心灵不在场的写作是不真实的写作,我们没有理由相信一个作家所看到的就是真实的,因为眼睛常常欺骗我们。那些相信眼睛而有的作品,里面充斥的是物质主义的实在气息,其背后乃是实证主义。对于经历了二十世纪文学的伟大旅程的人来说,以眼睛为中心的实证主义肯定不会再令人们激动,因为爱因斯坦等人的研究表明:人的眼睛不可能毫无偏见地接受所看见的信息,它总是有选择地对资料作出挑选。二十世纪文学的主要特征是想象力极端发展,由此给作家带来的心灵自由大大弥补了眼睛的有限。超越的想象力使作家的体验可以深入到时代的内部。”
云空在无奈中真的把《半边书》中的文章读进去了,可读着读着,他不能容忍残缺无字的那右半边再空白下去,于是,提起笔顺着语意猜谜一般地,就在《半边书》的边沿填补起来。
这种猜想弥补是劳神的。然而这过程,却有着不可思议的美好。
可他对王二夏的行文习惯毕竟是陌生的,十多年时间没一起交流过,他的模样或者称形象在云空的脑袋已模糊,更何况云空要填写的又是文学评论,学物理出身的他免不了弄巧成拙,那填出的空格三个字的也有,四个字的也有,两个字的也有。
其效果,达成了语意的顺畅,有些像那么回事儿。但,是不是原意,或者从根子上就跟王二夏的原文的意思,不搭界,拧着劲儿,就不可知了。
接续下来的两天,云空在关房里的营生,就是这么乐此不疲地玩着填字游戏。